树和叶的私语

夜深了。我看见窗外那棵老榆树，还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。

我披上衣服，站起来，走到靠近窗边的玻璃，此时的月亮发出微弱的光洒落在地上，像是一锅冷却的米汤结成了白色的霜。

风穿枝丫声很怪，“呜呜”地响，像老人在空屋里叹气，这声音令我想起祖母的纺车声，“嗡嗡嗡”地响着，听久了，人就会困。

进入初冬，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晃动，就像许多只伸向夜空的手。就数最高的那根树枝抖得最潇洒，只见它的尖儿一点一点地，像是在数着什么。难道是在数最后剩下的几片叶子吗？还是在数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？

这时，一阵风刮过来，地上的落叶“活”了，贴着地皮挪动，窸窸窣窣的，像春蚕吃桑叶。有几片翻着跟头往前滚，撞在路牙石上，啪的一声，又不响了。

我推开一扇窗子，留一道缝，风就挤了进来，带着干草和泥土的气息。我知道，这是秋天才有的味道，清冽冽的，像刚揭开的井水，细细地闻，还能闻到落叶腐烂时那种淡淡的甜味。

此时，一片榆钱大小的叶子溜进窗来，落在我家窗台上。我把它拿起来，对着灯光去看，只见叶子的叶脉清清楚楚，像老人的手掌纹路一样，从四周往里卷曲着，深褐色，只有靠近叶柄的地方还剩下一点点黄色。

我忽然明白了，树的“呜呜”声是在喊它的叶子，叶子的“窸窣”声是在回应。它们在告别，说着只有彼此才懂的话。

树说： “冷吗？在地下。”

叶子答：“不冷，厚得很，像棉被。”

树又问： “怕黑吗？”

叶子笑了：“很快就睡着了，等着春天。”

……

这样的对话，大概从第一片叶子掉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，只是我们忙着加衣服、关窗子，说天怎么又凉了，从没好好地听过罢了。

我想到了老家院角的那棵槐树，每年到了落叶子的时候，母亲都不急着去扫掉，就让它们躺在地上铺成毯子那样。她说：“让它们再待一阵子，说说话。”当时，我还以为是母亲在偷懒呢。现在我明白了，原来是在给它们留下诉说离别的时间。

树知道，叶子也知道，放手是必然的。但是，放手之前还是要好好地说一声再见，就像我那年去外地工作，母亲送我到村口，一路上一直唠叨着“记得添衣服，记得吃饭，记得……”最后那一声“好好的”被风吹散在空中，却重重地落在我心里。

风小了，树的呜咽声也渐渐地低沉下去，叶子的窸窣声也少了起来。它们靠在一起，在树根旁蜷成一个个小小窝巢。有一片叶子固执地卡在矮枝杈上，风一吹就大幅度地战栗，就是掉不下来。

夜色浓得如同被打翻的墨水瓶，偶尔有零星的狗吠声从远处传来，反而衬得夜晚更加寂静。树叶与枝头窃窃私语，沉入黑夜成为一场梦的底片。

明天早上环卫工人会将它们清扫干净，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袄，踩着枯黄的落叶上学去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我关上窗，把这片叶子夹在书里。上床的时候，听见最后一片叶子落地的声音，轻轻的，轻轻的，像是兑现了一个诺言。

（来源：集美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