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荷情

薄荷，在我们那儿，被唤作“银丹草”。

薄荷这东西，最是随性。田边屋角、沟沿石缝，但凡有点土就能活。春雷一响，雨水一浇，那地下的根便醒了神，嫩芽顶着土星子往外钻，不几日就蹿得老高。从暮春到深秋，它只管绿着，偏挑三伏天里长得最欢实。暑气越重，那清冽的香气反倒越窜鼻子——活像跟毒日头打擂似的。

薄荷最是泼辣，不挑地界。墙角沟边、破瓦盆里，随随便便就能蹿出一丛。瘦高的秆子顶着层层锯齿叶，油绿发亮。凑近了，一股子凉气直冲天灵盖，三伏天的燥热顿时散了一半。老辈人说它能“醒脑散热”，果然不假——这野草竟是个天生的清凉方子。

　　小时候，祖母常在夏日的傍晚，带着我去屋后的阴凉处寻薄荷。她总爱念叨：“薄荷草，贱又好，掐了头，蹿更高。”在她布满老茧的手指点拨下，我渐渐懂得了这话里的意思。薄荷命贱，却韧，越是掐它采它，它越是铆足了劲儿从根茎处迸发出更多的新芽，蓬蓬勃勃，生生不息。正如我们日常工作一样，越遇到困难，越要征服它克服它。盛夏的傍晚，蚊蚋嗡嗡成团，祖母佝偻着腰，借着最后的天光，手指翻飞间，清冽的香气便弥漫开来。她把新鲜的薄荷与阴干多年的艾草洗净沥干水分，浸泡在盛满酒精的玻璃罐中，制成纯天然版“花露水”。这时节，通常是头茬玉米收获的时候，玉米须和玉米叶总令人身上发痒。而采薄荷的人和薄荷草，却都透着股不声不响的勤恳劲儿。没有这房前屋后、犄角旮旯里倔强生长的草草叶叶，哪来农家人应对四时烦难的从容。

祖母年纪渐长，眼神不如从前锐利，屋后那片薄荷地，便常常由我去照料采摘。有一回，正是三伏天里最闷热的午后，日头像下了火，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。我贪图屋里那点阴凉，懒怠出去。祖母坐在门槛内的小竹椅上，慢悠悠地摇着蒲扇，只抬眼望了望门外白晃晃的天光，轻轻说了句：“后墙根那片薄荷，叶子都晒卷边了，再不浇水，香气该淡了。”声音不高，却像一滴清凉的薄荷油，倏地点醒了我。我提起木桶，走到屋后那片背阴的角落。果然，那片深绿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倦意，叶子边缘微微向内蜷曲着。我舀起清凉的井水，细细浇在根茎周围的泥土上。弯腰时，手背不经意间擦过薄荷叶的锯齿边缘，留下一道道细微的、带着清凉刺痛感的红痕，汗水浸过，微微发痒。泥土吸饱了水，蒸腾起裹挟着浓郁薄荷香气的湿热，扑面而来，竟奇异地让人精神一振。

侍弄这些草木的琐碎辛劳，远非书本上轻飘飘的“耕耘”二字可以道尽。

　　清水浸润下去，不过片刻，那些原本有些蔫软的叶片，仿佛被注入了生气，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，重新挺直了腰杆，颜色也鲜亮了许多。晚风掠过，叶片轻轻摇曳摩擦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，将那提神醒脑的清凉气息，一阵阵送进鼻腔。看着这片重新焕发生机的绿意，想着傍晚祖母用它煮水擦澡驱痱，夏夜里用它熏赶蚊虫，心里的那点燥热与疲乏，竟也像被这清凉抚平了些许。祖母倚在门框边，看着我汗湿的衣衫，忽然悠悠地说：“等我哪天闭了眼，你就把我埋在咱家屋后那片坡上，能望见这片薄荷地。往后啊，你要是忘了浇它，或是任它荒了，就别到我坟头来添土。”

这话，像屋后老石磨盘一样沉甸甸的，砸在我心坎上。庄户人的日子，连同这些不起眼的薄荷草的命数，都紧紧系在这片房前屋后的土地上。

后来我才明白，祖母要守着的从来不是那片薄荷地。她怕的是后辈们忘了，日子再难，也要像薄荷一样，在犄角旮旯里活出股清亮劲儿。

（来源：集美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