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韵清欢

对竹的眷恋，是从舌尖开始的。那年月的春荒，总伴着母亲从山野带回的清甜。她挎着竹篮的身影刚掠过苔痕斑驳的石阶，灶房里便响起笋壳落地的脆响。青瓷碗里卧着的油焖春笋，琥珀色的汤汁渗进五花肉的纹理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糊着旧报纸的窗棂。寄宿时邻床的咸笋罐子，成了少年梦中萦绕不散的沉香。

处暑的黄昏总拖着长长的霞帔，我踩着荒径的狗尾草漫步，忽见故人旧园里窜出翡翠般的浪涛——那十丛曾被我看作枯杖的黄竹，竟已织就了满园清凉。竹梢轻擦着渐染酡红的天幕，叶片相触时碎玉声落满衣襟，千竿碧玉簪在暮风里轻吟。忽然记起前春景象：友人挥锄垦荒，焦土里斜插的竹苗瘦似饥童的指节。

最妙是去岁惊蛰后，枯竹竟从节缝里吐出绿舌。嫩笋顶着露珠破土，剥壳时窸窣声里带着山野的清气。友人采笋时总要留些壮实的，说“让它们也看看明月”。那时方才懂得东坡“无竹令人俗”的真意，不在风雅，而在留一份生生不息的念想。秋日野火肆虐时，我曾见焦黑的竹竿在灰烬里挺着脊梁。

近来心绪总似梅雨天的棉絮，沉沉缀着旧事。信步再到竹园，却见火焚处新篁已抽枝丈余。新竹青得恍若初酿的梅子酒，老竿披着黛色苔衣，相倚刺向云霄。晚风掠过时万千竹叶翻飞，碧浪间浮动着碎银似的月光，飒飒声里竟听出琵琶轮指的急响。板桥诗中的“咬定青山”，原不是倔强，而是根脉在暗处与石头的缠绵。

曾见老农掘出竹鞭，其根节盘曲如敦煌飞天飘舞的帛带，在三尺之下仍蜿蜒探求。白乐天说“野竹绝可爱”，到底还是矜持了，这草木分明有着侠客的肝胆，地泉的柔肠。贫瘠岩缝里能涵养甘霖，幽暗深处偏生得光明。

倚着竹竿小憩，忽觉背脊传来细微震颤。竹梢在月华中写下狂草，疏影投在地面成了造化盖下的篆印。恍然识得生命至味：那秋火焚身的痛楚，原是为了催发地底潜行的笋胎。子由谓竹“可折不可辱”，却未说破它折而不死的玄机——真正的刚毅，是弯腰时仍向着星辰生长。

归途白露沾衣，竹啸在耳蜗里酿成醇酒。想人世沉浮岂异于此？顺境时娉婷固然可喜，逆旅中能似竹鞭暗度陈仓者，才是真风流。风过竹海声如碎玉，忽然羡慕起邻床那个捧咸笋拌饭的少年——当时只道是寻常，而今才知，那齿间脆响里藏着的，竟是半部人生。

（来源：集美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