梨花风起正清明

梨花开了。

一朵朵，一团团，簇拥在树枝上，如云似雪，秀丽圣洁；清香缕缕，沉静清幽，像流光抛洒的梦，如岁月雕琢的魂。

梨树是祖母亲手栽的，她在房后植桃李，房前栽梨花。祖母不是诗人，但她把家建在了花树中间，把贫瘠的乡村生活过得诗意盎然。

梨花风起，正是清明。祖母端一个小笸箩，坐在梨树下打纸钱。她把蘸了桃红颜料的木印按在黄表纸上，留下一行行小圆镜一样大的铜钱拓印。她一样一样，有条不紊地准备祭品:几刀纸钱，一把檀香，半壶白酒，一碗米饭……一切准备停当，就领我们上山祭祖。

一条弯弯的小路通往祖坟山。小路的这头梨花如雪，菜花铺金，溪水淙淙，蜂蝶翩翩。小路的那端青草萋萋，坟茔座座，纸幡处处，纸钱飞舞：生与死怪异和谐地共存于这个世界……

祖母拄棍提篮，一步一步，终于挪到了祖父坟前。她蹲在墓碑前，絮絮叨叨:“孙子孙女们都来看你了，你要保佑他们……山下种满了梨花，你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到……”渐渐地，祖母靠到墓碑上，眼含泪水，又哭又骂:“你走得真洒脱啊，留下我们孤儿寡母……”年幼的我们站在一旁，只当听祖母讲故事，我们从未见过祖父，他对我们来说，只是墓碑上冰冷的文字。“狗！”祖母突然停止哭泣，捡一块石头扔过去，原来大黄狗趁她伤心哭泣时，偷偷吃了祭品。我们全都哈哈大笑，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庄严沉痛的时刻。祖母也擦干眼泪，平静地说:“哭是个好东西，哭完了好走路。”

这条梨花落雪的路，祖母领着我们走了十几年。每年都要重复这样的话:“那段艰难的日子……”祖母语调从容，讲得轻描淡写；我们心不在焉，听得似懂非懂。直至长大后，才明白，那段日子，对祖母来说是天塌一角，大厦将倾。

祖母三十七岁时，祖父患上血吸虫病，腹大如鼓却无钱医治，临终前想要吃一个梨子，没能吃上。屋漏偏逢连夜雨，祖父尚未出殡，要债人就挤满了屋。我无从想象祖母是怎样含悲忍痛，竭尽全力，撑起家园；无从想象祖母是怎样忍辱含羞，挖野菜捡麦穗，养大三个儿女，单听到祖母淡淡讲述:“你祖父喜欢梨花，喜欢唱梁山伯与祝英台，出也唱，进也唱……”祖父离世后，她在通往祖坟山的那条小路上栽满了梨树。

梨花风起，又是清明。而今，是父亲领着我们祖孙三代来祭拜祖母了。摆好祭品，点上清香，父亲讲起家事:“我母亲一生勤俭，要强，一人撑起了一片天……”祖母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儿孙名字，望着墓碑，我仿佛看到祖母的脸从素洁的梨花中闪现，慈祥地看着她的满堂儿孙。原来，那些艰难的年月里，祖母将自己也活成了一棵梨树，柔情万种，豪气干云。祖母是一名普通的农妇，祖母更是我心中的英雄。

梨花风起，正是清明。那天祭祖回家时，弟弟讲起，祖母死后不久，弟弟梦到祖母与祖父于梨花树下漫步——祖父母终于相逢了，再也不分离。

（来源：集美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