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叫“育红班”的地方

那年，我八岁，因为是腊月生日，在同龄的伙伴中是最小的。暑假一开学，小伙伴们都到村里的小学念书去了，我因为年龄小，老师不要。我一下子落了单，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发呆，或者蹲在地上，看蚂蚁搬家，一看就是大半天。

一天，父亲看到我孤孤单单的样子，就说：“先送育红班吧。”当时，我们村刚刚成立了幼儿园，不到三十号人，我是其中年龄最大的，个子又高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。

教室在大队部的一间空房子里，泥地，木窗棂上，糊着旧报纸。里面没有桌子，孩子得自带板凳。也没有讲台，只在墙壁上挂一块发白的木黑板，黑板上画了一些线，线下写了一些字，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站在黑板下，圆脸，齐耳短发，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，一下一下敲打在黑板上，她在教我们唱歌：“学习雷锋好榜样……唱！”她的声音很大，她教唱一句，下面的孩子就跟一句，有的张嘴，有的不张嘴，有的声大，有的声小，还有个别孩子在板凳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，女老师不时停下来，呵斥着不守纪律的孩子。在教室的门口和窗下，挤了很多看热闹的人，大人孩子都有，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，还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，在一句一句跟着唱。

我坐在小凳上，浑身不舒服，那凳子太矮，我的腿很快就酸麻起来。因为是第一天来，我既不敢左顾右盼，也没有放开唱，只是张着嘴，小声哼哼，淹没在一片歌声的海洋里，觉得特别无助。有一阵儿，我甚至走了神，想起以前自由自在的日子，上树，下河，偷瓜摸枣，多么快意！可如今，却置身在这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里，还被很多人围观，像耍猴似的。我想到那些上了一年级的小伙伴，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，有水泥砌成的课桌，宽板凳，校园里有很多大树，最粗的那棵上吊着铜铃，清脆的铃声在校园上空流淌，像一只只扑棱的鸽子，一圈圈越飞越高……

“立场坚定斗志强……唱！”老师还在一句句教唱着，手中的木棍在黑板上敲得山响。我机械地张着嘴巴，跟着唱，心却飞向了外面。我不喜欢这个叫“育红班”的地方，也不喜欢那位胖老师，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，脸黑，还有浅浅的麻坑。我开始羡慕上了小学的伙伴了，那里面的女老师脸白白的，梳着长长的辫子，唱歌的时候用风琴伴奏，身子跟着一晃一晃的，好看极了……

就在这时，育红班的门口挤进一个人，用手敲了敲门，歌声戛然而止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人身上。我一看，是祖父，他走到女老师跟前，小声说着什么。接着，他冲我一招手，说：“快，出来一趟。”一顿，又说，“搬上凳子。”

我站起来，顺手提起小板凳，跟在祖父身后，挤出门口的人群。阳光下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，看着祖父，不知他找我出来干啥。

“快点，到学堂去，老师刚才到家里来了，说你到上学年龄了，让你上学呢。”祖父总把学校说成“学堂”，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小书包，里侧用圆珠笔写了我的名字，是我的学名。

那个瞬间，我背上书包，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。育红班里的歌声仍在响着，但已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。我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，可以跟那些小伙伴在一起，跟会弹琴的好看的女老师学唱歌了，想想真是开心。

但也有一点遗憾，那首《学习雷锋好榜样》，我还没学会呢！而懵懂的童年，就在那首支离破碎的歌声中，倏忽而去，永不会再来了。